自集市上被那郡城乐师点评后，肖无痕在栖凤镇更出名了。
不过这名气，多半带着些“傻气”和“不识好歹”的色彩。
“听说了吗？
肖家那小子，说郡城大师的仙乐是‘假花’！”
“啧啧，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人家那琴声多好听，跟泉水似的，他一个抱着破木头瞎弹的懂什么？”
“孩子话，当不得真。
不过那老先生居然没生气，还夸他，也是奇了。”
类似的议论，肖无痕偶尔能听到一耳朵，但他并不往心里去。
他的心思，全被那老乐师最后那句话占据了——“心中有物，音由心生”。
什么叫“心中有物”？
他心里的山水、风声、鸟鸣，要怎么通过这七根弦流出来？
他对着他的“枯木”琴，发了很久的呆。
“枯木”琴安静地躺在院中石桌上，斑驳的漆面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肖无痕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琴弦，没有用力，只是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
这一次，他没有急着去弹奏，而是闭上了眼睛。
他努力回想后山竹林的风声，不是单纯的“呼呼”，而是穿过不同粗细竹叶时，产生的或尖锐或低沉的呜咽与沙沙声的交响；他回想溪流，不只是“哗啦啦”，还有水流撞击卵石的清脆，漫过青苔的绵软，以及汇入深潭时的沉闷回响。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琴弦上方虚按、滑动，仿佛在空气中寻找着那些声音对应的位置。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醉醺醺、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沙哑的哼唱，调子古怪，不成曲调，却莫名有种苍凉的韵味。
肖无痕睁开眼，看到篱笆墙外，一个穿着邋遢道袍、头发胡子乱糟糟缠在一起的老者，正拎着个酒葫芦，一步三晃地走过。
他是镇上的“老酒鬼”，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嗜酒如命，偶尔会帮人看看风水、治治小病，换点酒钱，行事疯疯癫癫。
老酒鬼似乎也看到了院内的肖无痕和他面前的琴，浑浊的眼睛瞥了过来，哼唱声停了停，嘴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啧，一块好料子，可惜蒙了尘，路子还歪了……”声音不大，但肖无痕听得清清楚楚。
他心中一动，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快步跑到院门口，对着老酒鬼的背影喊道：“老先生！
请留步！”
老酒鬼转过身，打了个酒嗝，眯着眼打量他：“小娃子，叫老夫何事？
有酒吗？”
肖无痕摇摇头，诚恳地问：“老先生，您刚才说……我的路子歪了？
是什么意思？
您懂琴？”
老酒鬼嗤笑一声，晃了晃酒葫芦：“琴？
老夫只懂酒中味，不管弦上音。
歪不歪的，关我屁事。”
说着就要走。
肖无痕却固执地拦在他面前，眼神清澈而执着：“您一定懂！
您刚才哼的调子，虽然怪，但……但很有味道！
不像集市上那些乐师，只图好听。”
老酒鬼脚步一顿，重新打量起肖无痕，浑浊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他凑近了些，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但那双眼睛却突然锐利了些许，像能看透人心。
“小娃，你听得出老夫哼的不是乱来的？”
肖无痕用力点头：“感觉……感觉像是讲故事，有点悲伤，又有点不服气。”
老酒鬼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咧嘴笑了，露出黄黑的牙齿：“有意思。
你小子，耳朵倒是没被那些靡靡之音堵住。
不过……”他话锋一转，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老夫凭什么指点你？
指点你又没酒喝。”
肖无痕想了想，跑回屋里，拿出自己攒了很久的几枚铜钱，又抱起张婶早上给的两个水灵萝卜，一股脑塞到老酒鬼怀里：“这个……这个先给您买酒！
萝卜也能下酒！
请您教我！”
老酒鬼看着怀里的铜钱和萝卜，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笑声沙哑却透着一股豪迈：“哈哈哈！
铜钱买酒，萝卜下酒！
你小子，倒是实在！
行，看在这萝卜的份上，老夫今天就破例，听听你这‘蒙尘料子’能弹出什么歪调来！”
他跟着肖无痕走进院子，大喇喇地在石凳上坐下，抱起酒葫芦灌了一口，然后示意肖无痕：“弹吧，就弹你平时最拿手的。”
肖无痕深吸一口气，坐到琴前。
他想了想，决定弹奏自己模仿雨后山林创作的一段旋律。
他闭上眼睛，努力回想雨滴从叶片滑落、泥土气息蒸腾、鸟儿重新鸣叫的感觉，手指轻轻拨动了琴弦。
“铮……嗡……”最初的几个音依旧干涩，但渐渐地，琴音似乎活了过来。
不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带上了一种朦胧的意境。
院中那棵老槐树的叶子，似乎随着琴音的起伏，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角落里几只原本在觅食的麻雀，也停下了动作，歪着小脑袋，仿佛在倾听。
肖无痕完全沉浸其中，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那片雨后的山林，指尖流淌的不是琴音，而是潮湿的空气、青草的芬芳和万物复苏的喜悦。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肖无痕忐忑地睁开眼，看向老酒鬼。
老酒鬼没有立刻评价，只是又灌了一口酒，眼神复杂地看着肖无痕，又看了看他手下的“枯木”琴。
“小子，”他缓缓开口，醉意似乎消散了不少，“你这琴，哪来的？”
“后……后山捡的。”
肖无痕老实回答。
“捡的……”老酒鬼喃喃道，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琴身的一道裂纹，指尖微微颤抖，“暴殄天物啊……不过，落在你手里，也算没彻底埋没。”
他抬起头，目光如电，盯着肖无痕：“你的路子，确实歪了。
但不是歪在技巧，而是歪在心思！”
“心思？”
肖无痕不解。
“你太刻意了！”
老酒鬼声音提高了几分，“你想画山水，想引鸟鸣，想表达喜悦！
你的心被这些‘想’塞满了，琴音就成了你意念的奴隶，而不是你心声的自然流露！
音由心生，不是让你把心里那点东西生搬硬套到弦上！
是让你忘了‘琴’，忘了‘音’，甚至忘了‘你’自己！
让天地万物，借你的手，通过这七根弦，自己说话！”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肖无痕脑海中炸响。
忘了自己？
让万物自己说话？
他似懂非懂，但感觉一扇全新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条缝隙。
老酒鬼看着他迷茫又有所悟的样子，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罢了，看你还有点灵性。
从明天起，每天清晨，带你的琴，到镇西头那棵歪脖子柳树下等我。
记住，带酒！
不然免谈！”
说完，他抱起酒葫芦和萝卜，晃晃悠悠地走了，留下肖无痕一人，对着古老的“枯木”琴，心潮澎湃。
他看着琴身上那道深深的裂纹，忽然觉得，那不像伤痕，反而像是一只半开半阖的眼睛，正静静地凝视着这片苍穹。
而此刻，夕阳西下，天边的云彩被染得一片绚烂，红得像火，又像……未干的血色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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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他缓缓开口，醉意似乎消散了不少，“你这琴，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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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的……”老酒鬼喃喃道，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琴身的一道裂纹，指尖微微颤抖，“暴殄天物啊……不过，落在你手里，也算没彻底埋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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