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事路口没有监控,我成了唯一的目击证人。
想起滚落机盖的婴儿头颅,和富二代轻蔑的嗤笑……
我站上法庭,做了伪证……
1
10 月 13 日,大雨。
窗外是轰鸣的暴雨,肃穆的法庭里隐隐低沉的震颤,深秋潮湿的气息让空气也湿漉漉的。
法庭里的每一个人的肩头和发梢都有清晰可见的水渍。
再大的伞,也不可能让人滴水不沾。
控方证人陆诚,请上庭作证。
我缓缓走进证人席,向法官和众人微微点头致意。
控方律师粱锦言向我提问,她是我的小学同学,没想到多年后我们会以这样的形式再次见面。
陆先生,请问 9 月 10 日清晨 5 点左右,您在哪里?
我在边城新区,金海路口的新景公园的凉亭里。
这个时间您在那里做什么?
自杀。
旁听席发出一阵小小的惊讶声,粱锦言的眼神明显动了动。
为什么自杀?
个人隐私,而且与本案无关,不便透露。
那么请问,您当时看到了什么?
发生了一起车祸,很大的响声。
您上前查看了吗?看到了什么?
我过去了,我看到……三具尸体。
粱锦言皱了皱眉,她紧紧地盯着我,而我只瞟了一眼,就避开了她的目光。
粱锦言抿了抿嘴,调整了一下情绪。
陆先生,请问您只是上前查看,如何确定是三具尸体的?
我……看到很多的血,满地都是血,身体……残破不堪,不可能还活着。
仅仅是看一眼就确定不可能还有生还可能吗?
是的……所以我认为车祸后行凶杀人的指控……不可能……
证人请不要臆测案情
旁听席上传来一阵低沉的,近乎是嘶吼的呜咽,那是早已哭哑的嗓子从喉部发出的震颤。
我抬眼望去,是死者家属,四位老人伛偻蜷缩的身形,像几团燃尽的矮矮灰烬。
他们怀抱着三个相框,里面是一家三口的遗像。
女人的照片笑得很甜,大概二十多岁,笑容里还挂着未褪去的少女的稚嫩与青涩,眉眼里,都是对未来与生活的期许。
男人和她差不多的年纪,笑得有些搞怪,有点像是在故意扮鬼脸,他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懵懂与顽劣,他缩着脖子,夸张地咧着嘴角。
至于那个还不到一岁的小男孩的遗像,我没敢直视……
粱锦言咬紧了牙齿,太阳穴的青筋凸起,她附向我的身前瞪着我。陆诚,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控方律师请注意你的行为不要干扰证人。
粱锦言悠长地喘息着,试图平复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带给自己的打击。
陆先生,请问您看到了驾驶肇事车辆的司机吗?
看到了。
是谁?
我抬起头,望向被告席两个男人,瘦高的是谭凯,谭氏企业的大公子,正在气定神闲地看着我。他的脸上甚至有淡淡的微笑。
矮胖的中年男人叫李旭东,是谭家的司机。
我看见肇事司机了我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音量。
是谁?
是他
我伸手指向李旭东的方向,旁听席上一片哗然,粱锦言惊恐地看着我,满脸的难以置信。
陆诚你疯啦你跟我怎么说的?你怎么答应我的?你的良知呢?你特么还有半点人性吗?你看到豆豆遗物的时候掉的眼泪也是骗我的吗?陆诚你特么不是人
我望向旁听席,两位抱着遗像的老人已经昏厥了过去,记者的闪光灯闪的我双眼一片花白。粱锦言冲上前歇斯底里地厮打着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控方律师的身份。
肃静肃静休庭休庭
粱锦言被法警拉开,旁听席上充斥着谩骂声,各种杂物纸团炮弹一般向我袭来,我没有躲避,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谭凯一脸轻松的微笑,向我微微点头,又向远处的旁听席最后一排的秘术比了个 OK 的手势,秘术点头会意,操作着手机。
走出法庭,拿回手机,来到洗手间,到账 80 万元。
我怎么可能忘记那天发生的事情?那本是我打算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天,却没想到提前见识到了地狱。
2
9 月 10 日,晴。
我的口袋里有手机,一盒烟,一个打火机,一瓶安眠药,手里是一瓶高度白酒。
凌晨四点,我走出了家,没有带钥匙,我决定死在今天的日出中。
走到路口的街心公园,初秋的深夜是那么让人迷醉,天边已有晨曦的微光,距离日出还有一会儿。
我点燃一支烟,打开酒瓶盖,抿了一口,痛快,像吃下酒菜一般把一颗安眠药扔进嘴里,照这个喝酒吃药的速度,我估计我还能撑一个小时。
身后传来一阵轻柔的摇篮曲,回头看,是一家三口,妈妈轻柔地唱着,爸爸手里提着医院的药袋,应该是刚带生病的宝宝看完急诊。
歌声是那么的温柔,我的眼皮越来越沉,心里没有不舍,满是舒畅与感激,我好爱这个世界……
一阵巨大的轰鸣让我心脏一颤,本已昏昏欲睡的我此时被吓了一个激灵,不远处是撞击产生的烟尘,这轰鸣让我心悸耳鸣。
是车祸,看这动静事情小不了,我想上前查看,一起身就双腿一软,我已经站不起来了。
我挣扎着,半跪半爬地向现场靠近,我能在临死前救一个人吗?救一个本该有权利活下去的人也好。
灌木丛中有一双脚,我爬过去,却一头栽进了一条未竣工的壕沟。
我想说话,想问问那个人还活这么,却发不出声音。
妈的,真晦气,这大晚上的,在路上瞎溜达什么特么的吓我一跳。一个男声传来。
哎呀哥哥,你看我头都破啦哎呀,还有胳膊哎呀,你看我丝袜……醉醺醺的女声传来。
我特么车都废了你跟我说丝袜?再逼逼抽你
在我的侧后方,一个微弱的女声气若游丝。
女人大口地吐着血,半边脸都没了,两条腿如同面条一般甩在地上。
一只胳膊连着大半个肩膀都已经反折到了身后,可她还是想靠自己还能动的唯一一只胳膊挣扎着想起身。
女人的下巴好像也掉了,每一声咳嗽都喷出汩汩的鲜血和气泡。
她已经不能说话了,可还是在用喉咙,用自己身体里最后的气息用力地冲击着自己的喉管,发出难以分辨的哀鸣。
这声音用尽了她最后的气脉心神,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心脏和肺都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歇斯底里地工作着。
宝宝……救救我的宝宝……豆豆,我的小豆豆……
她的瞳孔是灰色的,我不知道她此时是否真的还有视觉,还是单凭一位母亲残存的直觉在寻找着自己的孩子。
我顺着这方向望去,一根树干上一摊烂肉,是被撞碎的孩子。
碎裂的、稚嫩的血肉粘着襁褓,贴在了树干上,嘀嗒地淌着黏稠的……
依稀的能分辨出一只小小的手掌,轻轻地展开着。
一片枯黄的秋叶落在了这只小小的掌心,像这个无情的世界,用最后一丝怜悯,递给他这短暂人生的最后一件玩具……
我看清了,已经卷曲变形的机盖上,有一张如此稚嫩的脸,他就是小豆豆吗?
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能看到他的双唇紧闭,是个倔强坚强的孩子吗?在生命的最后的一瞬也没有哭吗?
为什么要让我在临死前看见这样的场景?还是我已经来到了地狱?
妈的还有个活着的,报警就麻烦了
男人捡起一块地上的保险杠碎片,胡乱地捅了下去,半米长的碎片顺着女人的锁骨处插了进去。
她已经没有反应了,可还是睁着眼睛,男人的手被碎片割伤,咒骂着,在衣服上擦拭着自己手上的伤口。
男人被这割伤刺激得更加愤怒了,猛地一脚踹向碎片。
那块尖锐的,半米长的碎片几乎完全进入到了女孩的身体里,从锁骨处直达胸腔。
我挣扎着抬起头,用力睁大已经越来越难抬起的眼皮,灌木丛的叶片缝隙间,是一张调笑的脸。
他……在笑……
就在这一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我自己胸腔里的什么东西碎裂了。
那声音像轻轻掰断了一小块玻璃,既不清脆,也不沉闷,噗的一声,就是这样的碎了,会是什么?
我再也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神明了。如果有,他们不该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事情毫无意义,毫无……
3
11 月 3 日大雨,第二次庭审。
每次开庭都赶上大雨,是巧合吗?
在这期间谭氏企业的股票一路跌停,市值蒸发几十亿,谭家忙着回购股东和员工手里的股票,现金流已断裂。
因为地处还未完全竣工的开发区,路口都还没有安装监控,无法确定肇事司机。
除了我的口供,对谭凯唯一不利的线索还有法医报告。
女性遇难者疑似未当场死亡,从锁骨上方刺入直达胸腔利器伤为致命伤。
利器是一片碎裂的前保险杠碎片,碳纤维材质。
但也仅仅是疑似,无法确认是人为刺伤还是车祸瞬间刺入遇难者体内。
另一条对谭凯不利的线索是酒吧里和酒吧门口的监控,但只能证明他酒驾,无法证明事故时的司机依然是他。
谭凯轿车内的记录仪存储卡丢失了。
走进法庭的粱锦言让我眉头一皱,她剃了个光头。
这段时间我很少关注案件的进展,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忙。
期间曾经刷到过粱锦言在自己的个人账号上说要削发明志,不让真凶伏法,将永远以光头的形象示人,没想到她真的这么干了。
谭凯先生,请问 9 月 9 日夜间,到 9 月 10 日凌晨,你在哪里?
你都调查了多少遍了,还问?
请正面回答控方律师问题。
谭凯不耐烦地长出了一口气。
我在夜色酒吧和朋友聚会。
你喝了多少酒?
我不记得了,大概一两瓶红酒,还有一瓶香槟。
喝到几点?
大概四点多。
然后你就开车走了?
对,我酒驾我承认。
粱锦言顿了顿。
然后就发生了那起惨烈的车祸,对吗?
对啊,哦,这之前还发生了个小插曲……
旁听席上的惊呼声很快被小插曲三个字压了下去。
我啊,开车开到一半,突然想起酒驾不好,我就把车停下了,等我的司机来替我。
谭凯的脸上是玩味的笑。
哼,可你的那个时间段和李旭东根本没有通话记录。
我们事先约好的,他来酒吧门口接我,口头约好的。
李旭东在哪里找到你的?
就在金海路口。
你明知道那条路还没安装监控,所以说在那里交接吗?
我可不知道什么监控不监控。
辩方律师从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说,气定神闲地喝着茶。
那你车里的记录仪存储卡呢?
存储卡?我不知道,我从来没弄过那玩意儿,要装也是司机装的。
谭凯望向李旭东。
李旭东,行车记录仪是你装的么?
是,买车的时候就装了。
存储卡呢?
我没印象,可能是一开始就没卡,我……从来没查看过记录仪。
审讯陷入僵局,现在唯一可靠的证据就是我的口供。如果不出意外,谭凯即将当庭释放。
休庭期间,辩方律师端着茶杯悄悄来到粱锦言身边。
小姑娘,我也算是你的前辈,我就倚老卖老多一句嘴。这个官司,咱们都尽快结束吧真正的战场,根本就不在法庭上。
粱锦言不发一言,怒目而视。
小姑娘,真正的仗,在开庭前就已经打完了,我就是一句话不说,你也没有胜算。别为了一个案子搭上自己的前程和人生啊
梁锦言再次让我发言,但此时已经完全把我放在了对立面。
陆诚先生,我再次请问您自杀的原因是什么?
与本案无关,我拒绝回答
是因为负债吗?
我用沉默回应。
据我所知您在第一次庭审后有一笔十万的入账。
这与本案无关,且涉及个人隐私
有关我怀疑你收钱作伪证
4
为期三天的调查,结果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
我卡里的 80 万元来自一位陌生人,经过调查无法和谭家扯上任何关系。
可在第三天却发现汇款人和粱锦言是个远房亲戚。
粱锦言被另立案调查。
经查实,粱锦言的一个远房表叔是汇款人,虽然还没有找到粱锦言授意的证据,但消息已经被放了出去。
更可怕的是,粱锦言所在的律所,从老板到同事,包括她的大学同学,都开始旁敲侧击地发布粱锦言的负面消息。
从日常细节的人品恶劣,到工作中的不择手段。
粱锦言的大本营被端了。
网上的舆论瞬间发生了反转。
#新人律师为赢下案子贿赂证人作伪证。#
#控方律师曾用小号在网上多次发表过仇富言论。#
#谭氏企业曾多次捐款贫困山区援助失学儿童。#
#谭氏企业大公子被诬陷,只为打击其股价。#
#遇难者怀疑是碰瓷失败,自作孽不可活#
#有为青年被碰瓷。#
#纳税大户被坑,企业股价暴跌受损的是一方百姓。#
#万人就业企业被律师一己私欲坑害,恐造成数万人失业。#
而谭凯也一反常态,在社交媒体上多次发言替粱锦言辩解:
一个刚就业的女孩子,有上进心可以理解,虽然采取了一些过激手段,还请大家原谅她,给她从头再来的机会,不要扼杀一个青年律师的前途。
证人陆诚应该是个抑郁症患者,人到中年,负债累累,穷途末路,相信任何人到了他这一步,可能都会接受这 80 万。我们并不比他高尚,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短短两篇小作文,不过百字,让谭凯摇身一变成了大义凛然的受害者一般,网上舆论呈现了一边倒的态势。
再次见到粱锦言,她的目光已有些呆滞。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她打趣说道:
没想到吧?还有高手。
谭凯的操作并没有停止,他召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
我这找到个东西,想拿回去吗?
谭凯手里的是一只小小的银锁,是豆豆脖子上的银锁,应该是因为撞击掉在他的车里的。
银锁的扣完好没有断裂,所以能从豆豆的身上下来落到车里,只能是豆豆的头被撞掉之后发生的事情。
想拿回去的话就来参加我的新闻发布会吧
我和粱锦言都被收缴的手机,包括粱锦言的录音笔。
我们坐在两侧,谭凯对着麦克风,对着台下的记者媒体声泪俱下,涕泪横流。可坐在身旁的我们可以清晰地闻到他脸上的风油精味儿。
撤掉麦克风和桌子,谭凯对着我们跪了下来,捂着脸痛哭着。
又站起身和我们一一拥抱,台下的记者只能看到这些,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
他拥抱我时说的是: 小崽子,你乖乖的。
在粱锦言耳边说的是: 只要我想,今天晚上我就能让你出现在我床上。
临走,谭凯当着我们的面,把豆豆的银锁扔出了窗外。
这东西对我毫无意义,但我就是喜欢看你们愤怒抓狂,又无能为力的那张脸。
5
我和粱锦言都是满身的泥污,终于在杂草丛中找到了豆豆的遗物,那枚小小的银质项圈,那个小小的,已经不会发出叮铃声的小银锁。
粱锦言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手心里,又搂进怀里擦拭着,贴近脸庞温暖着,仿佛银锁里面还跳动着豆豆那颗小小的心。
粱锦言彻底情绪失控了,她连自己的敌人是谁,在哪儿都不知道,只能疯狂地厮打着我,在我的脸上抓出了一道道血痕。
陆诚车祸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你还有秘密没有说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我实话实说,你有把握让谭凯罪名成立吗?
我没有阻拦粱锦言的厮打,只是在她的攻击中平静地问她。
我有我当然有
不,你没有,你根本还没意识到他们的手段,即便你可以坚持下去,你知道他们会对豆豆的家属,那几位老人做什么?
粱锦言冷静了些许,但依然愤怒地看着我。
你能扛,我能扛,可那几位老人呢?如果他们下手,那几位老人经得住他们的手段吗?
我可以替他们扛粱锦言因为愤怒咬破了自己的嘴角。
替?他们可以派流氓骚扰、殴打,你怎么替?可以上门威胁、恐吓、泼粪、刷漆,扮鬼吓你你怎么替?
这就是你作伪证的理由吗?就因为你怕这怕那?
好,就算判他有罪,他能被判多久?
十年
你觉得……够吗?
可你说过,他在车祸后还行凶杀人了啊那是死刑啊
即便加上动手杀人,他们会采取各种手段逼迫几位老人签下谅解书,会让凶杀变误杀,会证明在行凶前被害人已经死亡,会让死刑变无期,无期变二十年十年年
所以他就应该逍遥法外吗?
即便是无期,今天他们可以找人顶罪,明天怎么就不能偷梁换柱?
你真是有无数个理由替自己开脱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才会让恶人有恃无恐。
好吧,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他的所作所为,即便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你觉得足以抚慰家属的心吗?足以告慰豆豆一家三口的在天之灵吗?
当然不足以
说完粱锦言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惊恐地看着我。
你……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的事情,如果他真坐了牢,那我就做不成了。
你要报复他?你想杀了他?
不,我要让他长命百岁,而且每一天都无比清醒地感受着这个世界。
你……你不可能做到。现在的局面对我们来说是死棋,死局。
兴许吧,我只是个心理医生,我确实干不出什么杀人分尸的事情来。
陆诚,你如果想法外制裁,你自己也会坐牢的
我淡淡地笑了笑。
别忘了,我是个打算去死的人……我没有后顾之忧,更没有任何畏惧,在死前发出一点点的微光,何乐不为……
你到底打算怎么做?我想……加入进来,这样的人,死有余辜。
没必要,你还有大好的前程。
你需要帮手。
我不需要,我不会虐杀他的肉体,我要让他毫发无损,长命百岁,每一天都活在地狱般的梦魇里。
那你想怎么做?
我想……凌迟他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