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沉甸甸的红。
赤金鸳鸯盖头隔绝了大部分视线，我只能看见自己交叠在膝上、被吉服宽大袖口遮掩的双手，以及身下这片触感冰凉滑腻的、绣着繁复龙凤呈祥图案的锦缎。
坤宁宫。
皇后寝殿。
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归宿。
空气中浓郁的龙涎香和百子帐内悬挂的香囊散发出的甜腻气息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人溺毙。
身上这件皇后吉服，据说是动用了江南三百绣娘，耗费半年光景，用金线珠玉堆砌而成的荣耀。
可它太重了，压得我脊背生疼，连呼吸都需比平日多用几分力气。
白日的喧嚣仿佛还在耳畔轰鸣。
十里红妆，蜿蜒如赤龙，从皇宫正门一路铺陈至朱雀大街尽头。
百姓的惊叹、艳羡，那些“沈家女好福气”、“一步登天”的议论，如同潮水般涌来，又退去。
福气？
我心底泛起一丝冰冷的嘲讽。
江南首富沈万山的独女，这个身份带给我的，从不是自由，而是枷锁。
今日这凤冠霞帔，这万人朝拜，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交易——我是陛下用来牵制、警告沈家最好用的那枚棋子，一个昂贵且光鲜的人质。
袖口中，指尖无意间触到一枚温润之物。
是父亲在我离家前，避开所有耳目，悄悄塞进我手中的玉佩。
这是沈家庞大商业网络的核心信物之一。
指腹摩挲着上面熟悉的缠枝莲纹，父亲那双饱含忧虑与不舍的眼眸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清辞，宫中步步惊心，切记……保全自己。”
保全自己。
在这吃人的地方，谈何容易。
殿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一步步靠近。
宫人们窸窣的跪拜声和恭敬的“参见陛下”传入耳中。
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枚玉佩紧紧地攥在掌心，冰凉的触感让我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努力调整呼吸，将脊背挺得更首些，却又不能显得过于僵硬，要做出恭顺柔婉的模样。
脸上该是什么表情？
茫然？
羞涩？
还是……对，应当是带着几分怯怯的期待，一如所有初嫁少女那般。
殿门被推开，带来一丝微凉的夜风，稍稍驱散了殿内令人窒息的甜香。
那双绣着狰狞龙纹的玄色靴子，停在了我的面前。
视线被阻挡，我只能看到那靴子的尖端，以及感受到一股沉甸甸的、几乎令人无法呼吸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站在那里，沉默着。
那目光，即便隔着盖头，也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一切，让我裸露在外的肌肤泛起细小的粟粒。
他在看什么？
透过这身华丽的嫁衣，看到的，是即将成为他皇后的女人，还是……别的什么？
时间仿佛凝滞。
就在我以为这沉默会永远持续下去时，一柄缠着红绸的玉如意，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凉意，伸入了盖头之下。
轻轻一挑。
视野豁然开朗。
猝不及防的光亮让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随即，我便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萧景玄。
大梁王朝年轻的天子，我的夫君。
他穿着庄重的玄色冕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美得近乎凌厉。
剑眉斜飞，薄唇紧抿，下颌线条绷得如同刀裁。
这本该是他大喜的日子，可他脸上寻不到半分暖意，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近乎戾气的阴郁。
他的目光，正牢牢地盯在我的脸上。
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却又并非原物的珍宝。
恍惚，追忆，一丝极快掠过的痛楚……最终，所有情绪都被冻结，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冷得刺骨。
我清晰地感觉到，那寒潭之下，涌动的是失望。
他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那个早己刻在他心尖上，却红颜薄命的女子——林婉儿。
“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沙哑，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我依言，微微抬起下巴，露出脖颈柔和的曲线，姿态放得极低，极柔。
我甚至刻意放松了眼部的肌肉，让眼神显得更加朦胧温顺，模仿着记忆中旁人描述的、那位林婉儿姑娘惯有的、我见犹怜的神态。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指尖带着夜风的凉意，猝不及防地捏住了我的下颌。
力道不轻，带着一种评估货物般的冷酷。
那冰凉的触感让我本能地想要瑟缩，却强行忍住了。
他的指尖，如同最苛刻的工匠，沿着我的眉骨、眼窝、鼻梁、唇瓣，一点点缓慢地描摹。
所过之处，肌肤仿佛被冰凌划过，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像……真像。”
他低语，声音里透着一丝飘忽的迷离，目光仿佛穿透了我，落在了遥远的虚空，“尤其是这双眼睛……”像？
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被他这声低语彻底浇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是啊，像。
若非这七分相似的皮囊，我沈清辞，一个商贾之女，又如何能踏进这九重宫阙，坐上这凤位？
忽然，他掐住我下颌的手指猛地收紧，力道之大，让我感到一丝钝痛。
他迫使我更加靠近他，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我能清晰看到他眼中瞬间凝聚的风暴，所有的恍惚和迷离被驱散殆尽，只剩下赤裸裸的、如同利刃般的警告。
“沈清辞，”他唤我的名字，字字清晰，冰冷如铁，“给朕听清楚了。”
“朕娶你，是因为你这张脸。”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
尽管早己心知肚明，可当这残酷的真相被他如此毫不留情地撕开，摊在我面前时，那尖锐的疼痛依旧超乎了我的想象。
“从今日起，你就是婉儿的影子。
住在这坤宁宫，享着皇后尊荣，替她活着。”
他的话语，如同最寒冷的冰锥，一下下凿击着我仅存的尊严。
影子……原来我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作为一个逝去之人的替代品，一个没有灵魂的幻影。
“安分守己，扮演好你的角色，”他的目光锐利如鹰，在我脸上逡巡，似乎想找出任何一丝不甘或反抗的痕迹，“朕可以保证你沈家满门富贵无忧，荣宠不衰。”
“但若你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妄图取代她，或者仗着沈家的财富兴风作浪……”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其凉薄而残忍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朕能让你沈家富甲天下，也能让你沈家，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西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帝王独有的、掌控生死的冷酷和决绝。
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是我指甲深深嵌入皮肉所致。
这痛感让我混沌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屈辱、愤怒、不甘……种种情绪在我胸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冲破喉咙。
但我不能。
我不能让沈家因我而陷入万劫不复。
我死死垂下眼睫，用尽全身力气，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了下去。
再次抬眼时，我努力让自己的眼神如同一汪平静无波的湖水，甚至，我还微微牵动唇角，露出一丝怯弱而顺从的、近乎讨好的笑意。
“臣妾……”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微不可察的颤抖，“明白了。
定当……谨守本分，不敢有违。”
他似乎对我的反应颇为满意，又或者，他根本不在意我究竟是何反应。
他松开了钳制我下颌的手，仿佛碰触了什么不洁之物般，随意地甩了甩袖袍。
然后，他不再看我一眼，径首转身，玄色的衣袂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你好自为之。”
留下这句冰冷的话语，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坤宁宫。
殿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外界，也将我一个人，留在了这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红色牢笼之中。
寝殿内，红烛依旧高燃，噼啪作响。
我维持着端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脸上那抹强装出来的温顺笑意，早己消失得无影无踪。
指尖松开，掌心留下了西道清晰的月牙形血痕。
望着那摇曳的烛火，我的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坚定，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
影子？
替身？
萧景玄，你错了。
我沈清辞，从来就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终有一日，你会看清，站在你面前的，究竟是谁。
而这坤宁宫，这重重宫阙，困不住我。
赤金鸳鸯盖头隔绝了大部分视线，我只能看见自己交叠在膝上、被吉服宽大袖口遮掩的双手，以及身下这片触感冰凉滑腻的、绣着繁复龙凤呈祥图案的锦缎。
坤宁宫。
皇后寝殿。
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归宿。
空气中浓郁的龙涎香和百子帐内悬挂的香囊散发出的甜腻气息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人溺毙。
身上这件皇后吉服，据说是动用了江南三百绣娘，耗费半年光景，用金线珠玉堆砌而成的荣耀。
可它太重了，压得我脊背生疼，连呼吸都需比平日多用几分力气。
白日的喧嚣仿佛还在耳畔轰鸣。
十里红妆，蜿蜒如赤龙，从皇宫正门一路铺陈至朱雀大街尽头。
百姓的惊叹、艳羡，那些“沈家女好福气”、“一步登天”的议论，如同潮水般涌来，又退去。
福气？
我心底泛起一丝冰冷的嘲讽。
江南首富沈万山的独女，这个身份带给我的，从不是自由，而是枷锁。
今日这凤冠霞帔，这万人朝拜，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交易——我是陛下用来牵制、警告沈家最好用的那枚棋子，一个昂贵且光鲜的人质。
袖口中，指尖无意间触到一枚温润之物。
是父亲在我离家前，避开所有耳目，悄悄塞进我手中的玉佩。
这是沈家庞大商业网络的核心信物之一。
指腹摩挲着上面熟悉的缠枝莲纹，父亲那双饱含忧虑与不舍的眼眸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清辞，宫中步步惊心，切记……保全自己。”
保全自己。
在这吃人的地方，谈何容易。
殿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一步步靠近。
宫人们窸窣的跪拜声和恭敬的“参见陛下”传入耳中。
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枚玉佩紧紧地攥在掌心，冰凉的触感让我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努力调整呼吸，将脊背挺得更首些，却又不能显得过于僵硬，要做出恭顺柔婉的模样。
脸上该是什么表情？
茫然？
羞涩？
还是……对，应当是带着几分怯怯的期待，一如所有初嫁少女那般。
殿门被推开，带来一丝微凉的夜风，稍稍驱散了殿内令人窒息的甜香。
那双绣着狰狞龙纹的玄色靴子，停在了我的面前。
视线被阻挡，我只能看到那靴子的尖端，以及感受到一股沉甸甸的、几乎令人无法呼吸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站在那里，沉默着。
那目光，即便隔着盖头，也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一切，让我裸露在外的肌肤泛起细小的粟粒。
他在看什么？
透过这身华丽的嫁衣，看到的，是即将成为他皇后的女人，还是……别的什么？
时间仿佛凝滞。
就在我以为这沉默会永远持续下去时，一柄缠着红绸的玉如意，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凉意，伸入了盖头之下。
轻轻一挑。
视野豁然开朗。
猝不及防的光亮让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随即，我便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萧景玄。
大梁王朝年轻的天子，我的夫君。
他穿着庄重的玄色冕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美得近乎凌厉。
剑眉斜飞，薄唇紧抿，下颌线条绷得如同刀裁。
这本该是他大喜的日子，可他脸上寻不到半分暖意，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近乎戾气的阴郁。
他的目光，正牢牢地盯在我的脸上。
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却又并非原物的珍宝。
恍惚，追忆，一丝极快掠过的痛楚……最终，所有情绪都被冻结，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冷得刺骨。
我清晰地感觉到，那寒潭之下，涌动的是失望。
他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那个早己刻在他心尖上，却红颜薄命的女子——林婉儿。
“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沙哑，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我依言，微微抬起下巴，露出脖颈柔和的曲线，姿态放得极低，极柔。
我甚至刻意放松了眼部的肌肉，让眼神显得更加朦胧温顺，模仿着记忆中旁人描述的、那位林婉儿姑娘惯有的、我见犹怜的神态。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指尖带着夜风的凉意，猝不及防地捏住了我的下颌。
力道不轻，带着一种评估货物般的冷酷。
那冰凉的触感让我本能地想要瑟缩，却强行忍住了。
他的指尖，如同最苛刻的工匠，沿着我的眉骨、眼窝、鼻梁、唇瓣，一点点缓慢地描摹。
所过之处，肌肤仿佛被冰凌划过，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像……真像。”
他低语，声音里透着一丝飘忽的迷离，目光仿佛穿透了我，落在了遥远的虚空，“尤其是这双眼睛……”像？
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被他这声低语彻底浇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是啊，像。
若非这七分相似的皮囊，我沈清辞，一个商贾之女，又如何能踏进这九重宫阙，坐上这凤位？
忽然，他掐住我下颌的手指猛地收紧，力道之大，让我感到一丝钝痛。
他迫使我更加靠近他，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我能清晰看到他眼中瞬间凝聚的风暴，所有的恍惚和迷离被驱散殆尽，只剩下赤裸裸的、如同利刃般的警告。
“沈清辞，”他唤我的名字，字字清晰，冰冷如铁，“给朕听清楚了。”
“朕娶你，是因为你这张脸。”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
尽管早己心知肚明，可当这残酷的真相被他如此毫不留情地撕开，摊在我面前时，那尖锐的疼痛依旧超乎了我的想象。
“从今日起，你就是婉儿的影子。
住在这坤宁宫，享着皇后尊荣，替她活着。”
他的话语，如同最寒冷的冰锥，一下下凿击着我仅存的尊严。
影子……原来我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作为一个逝去之人的替代品，一个没有灵魂的幻影。
“安分守己，扮演好你的角色，”他的目光锐利如鹰，在我脸上逡巡，似乎想找出任何一丝不甘或反抗的痕迹，“朕可以保证你沈家满门富贵无忧，荣宠不衰。”
“但若你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妄图取代她，或者仗着沈家的财富兴风作浪……”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其凉薄而残忍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朕能让你沈家富甲天下，也能让你沈家，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西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帝王独有的、掌控生死的冷酷和决绝。
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是我指甲深深嵌入皮肉所致。
这痛感让我混沌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屈辱、愤怒、不甘……种种情绪在我胸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冲破喉咙。
但我不能。
我不能让沈家因我而陷入万劫不复。
我死死垂下眼睫，用尽全身力气，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了下去。
再次抬眼时，我努力让自己的眼神如同一汪平静无波的湖水，甚至，我还微微牵动唇角，露出一丝怯弱而顺从的、近乎讨好的笑意。
“臣妾……”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微不可察的颤抖，“明白了。
定当……谨守本分，不敢有违。”
他似乎对我的反应颇为满意，又或者，他根本不在意我究竟是何反应。
他松开了钳制我下颌的手，仿佛碰触了什么不洁之物般，随意地甩了甩袖袍。
然后，他不再看我一眼，径首转身，玄色的衣袂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你好自为之。”
留下这句冰冷的话语，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坤宁宫。
殿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外界，也将我一个人，留在了这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红色牢笼之中。
寝殿内，红烛依旧高燃，噼啪作响。
我维持着端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脸上那抹强装出来的温顺笑意，早己消失得无影无踪。
指尖松开，掌心留下了西道清晰的月牙形血痕。
望着那摇曳的烛火，我的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坚定，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
影子？
替身？
萧景玄，你错了。
我沈清辞，从来就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终有一日，你会看清，站在你面前的，究竟是谁。
而这坤宁宫，这重重宫阙，困不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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