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喝汽水

林夏是被轮渡引擎的震动晃醒的。

睁开眼时，速写本正斜斜地压在膝头，炭笔滚到了帆布包脚边，笔芯在灰色牛仔裤上蹭出一道淡黑的印子。

窗外的海是沉郁的灰蓝色，像被雨水泡透的旧棉布，远处那艘货轮慢吞吞地往前挪，烟囱里冒出的白烟被风扯成细细的丝，飘着飘着就融进了铅灰色的云里——和她昨晚在画室熬到三点的思绪，缠得一样乱。

“麻烦让一下，借过。”

身后传来清清爽爽的男声，带着点海风特有的咸湿气，像刚从晾衣绳上取下的白衬衫。

林夏下意识往左侧缩了缩，膝盖撞在铁质座椅的扶手，疼得她轻轻“嘶”了一声。

还没等她稳住膝头的速写本，轮渡忽然撞上一道浪，整个船身猛地往右侧倾——炭笔在画着货轮轮廓的纸页上划出一道歪扭的长线，与此同时，“哗啦”一声，冰凉的液体顺着她的手背流下来，在速写本中央洇出一大片深色的印子，像墨汁滴进了清水。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男生的声音瞬间慌了，带着点无措的颤音。

林夏抬头，撞进一双格外亮的眼睛，睫毛上还沾着两滴细小的水珠，像是刚才泼出来的可乐溅上去的。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白条纹短袖，领口卷着两层边，帆布包里露出半截渔网的棕色线绳，手里捏着个空了大半的可乐瓶，瓶身上的水珠正一滴滴往地板上落，在浅灰色的瓷砖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我不是故意的，船突然晃了一下……”他说着就蹲下来，膝盖“咚”地撞在地板上，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一叠皱巴巴的纸巾——看质地像是便利店免费提供的那种，薄得一扯就破。

他小心翼翼地把纸巾按在速写本的湿痕上，动作轻得像在碰刚出生的小猫，“这画……是刚才那艘货轮吧？

我看你从市区码头就开始画了，画了一路。”

林夏盯着速写本上那片被可乐泡得发皱的纸，心里的烦躁像退潮时没来得及逃走的浪花，一层层往上涨。

这是她躲出来的第三天。

三天前，画室老师把她的画稿摔在桌上，声音冷得像冬天的自来水：“林夏，你画的东西跟标本似的，僵得没有一点活气。

下周要是交不出能看的作品，青年画展你就别去了。”

她抱着画夹从画室跑出来，坐了一小时公交到轮渡码头，又花两块钱买了张去海湾的船票——她在网上看到有人说，这片偏僻的海湾每天下午西点，会有一艘货轮准时经过，钢铁的船身撞在海面上，能撞出特别鲜活的光影。

可三天来，她每天坐在礁石上，炭笔在纸上落下又擦掉，纸页被橡皮擦得起了毛，首到刚才，才好不容易勾勒出点货轮的影子。

“没事。”

林夏把速写本往怀里拢了拢，声音有点闷，像被棉花堵住了喉咙。

男生还蹲在地上，手里捏着那张吸满可乐的纸巾，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耳朵尖红得像被太阳晒透的番茄，看起来比她这个被泼了画的人还要紧张。

“我赔你本新的吧？”

他说着就往帆布包里翻，拉链拉得太急，蹭到了里面的金属工具，发出“叮铃哐啷”的响，“或者……我请你喝汽水？

前面村口有个便利店，橘子味的冰汽水，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甜得很。”

轮渡靠岸的鸣笛声突然响起，“呜——”的一声，拖得又长又响，震得人耳朵发疼。

林夏站起身，把速写本塞进帆布包，拉链拉到一半，又想起那道可乐渍，手指顿了顿，最终还是咬着唇说了句“不用了”，转身跟着人流往出口走。

身后的男生还在喊“等一下，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声音被海风刮得零零碎碎。

林夏没回头——她现在没心思应付陌生人的歉意，满脑子都是那幅被毁掉的画，还有老师那句“没有活气”，像根小刺，扎在心里隐隐作痛。

码头很小，铺着斑驳的水泥地，裂缝里长着几株野草。

风里飘着渔港特有的鱼腥味，混着远处渔民晒在竹竿上的鱼干味，还有点柴油的味道，说不清是腥还是呛。

林夏沿着海岸线往前走，沙滩是浅棕色的，被潮水退去后留下一层薄薄的水膜，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小螃蟹在沙窝里钻来钻去，留下密密麻麻的小洞，像谁用针在沙滩上扎了无数个眼。

她找了块平整的礁石坐下，礁石被太阳晒得暖暖的，隔着牛仔裤也能感觉到温度。

林夏把速写本摊开在膝盖上，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片可乐渍——纸页己经有点发脆，炭笔勾勒的货轮轮廓模糊不清，像被海水泡过的旧照片，只剩下几道歪歪扭扭的线条。

“果然在这里。”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点气喘吁吁的调子。

林夏回头，就看见刚才那个男生拎着两袋汽水走过来，蓝白条纹的短袖下摆沾着沙粒，帆布鞋边还挂着半片深绿色的海草，走一步晃一下。

他在她旁边的礁石上坐下，礁石有点小，两人的胳膊肘差点碰到一起，他赶紧往旁边挪了挪，把其中一袋汽水递过来。

袋子是透明的，里面装着两瓶橘子味的汽水，瓶身上凝着厚厚的白霜，刚碰到手就凉得人一哆嗦。

标签上印着只卡通小熊，圆滚滚的身子，抱着个橘子笑得傻气，下面印着一行小字：“夏日限定，海盐橘子味”。

“给你的，赔刚才的速写本。”

他把汽水往她手里塞，手指碰到她的手背，凉得像刚从海里捞出来，“我问了便利店老板，说这是今年新出的口味，比去年的多了点海盐味，不那么腻。

你要是不喜欢橘子味……我再去换别的？

荔枝味的也有，就是冰柜里只剩最后一瓶了。”

林夏看着手里的汽水，瓶身上的小熊眼睛圆圆的，像刚才男生无措时的样子。

她沉默了几秒，指尖扣住瓶盖，轻轻一拧——“啵”的一声轻响，橘子味的甜香瞬间飘出来，混着淡淡的海盐味，还有海风的咸，意外地让人心里舒服了点，像被晒得发烫的皮肤突然碰到了凉水。

“我叫周屿。”

男生也拧开一瓶汽水，仰着头喝了一大口，喉结上下动了动，水珠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他抬手随便抹了一下，“住在前面的渔村，每周六下午来码头给爷爷送修渔网的零件。

刚才在轮渡上，真的特别对不起，把你的画弄成那样。”

“林夏。”

她报上自己的名字，低头喝着汽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气泡在舌尖炸开，甜意慢慢散开，压下了刚才的烦躁。

她晃了晃瓶子，看着里面的橘子果肉沉在瓶底，“速写本不用赔，我家里还有好几本新的。”

周屿“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把胳膊搭在膝盖上，望着远处的海面。

刚才那艘货轮还在慢慢移动，像个巨大的钢铁盒子，在灰蓝色的海里显得格外显眼，船身侧面隐约能看到几个白色的大字，被海风和海水侵蚀得有点模糊。

林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忽然想起他刚才在轮渡上说的话，忍不住问：“你认识那艘货轮？”

“认识啊，叫‘远潮号’。”

周屿伸手指了指货轮的船身，指尖细细的，指甲盖修剪得很整齐，“我爷爷说，它是宁波港过来的，每天下午西点零五分都会从这儿经过，拉着满船的集装箱去南边的港口。

有时候晚上十点多会回来，灯亮着，一串一串的，像海面上的星星。”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数过它的窗户，一共一百三十二个。

最上面那排小窗户，是船长室的，比别的窗户亮一点。”

林夏愣了愣，低头看了眼速写本上模糊的货轮轮廓。

她画了那么多次货轮，从美术馆的画册到网上的照片，只想着怎么勾勒线条、调整光影，怎么让船身的透视更准确，却从没注意过它有多少扇窗户，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更不知道它每天会准时经过这片海湾。

老师说她的画“没有活气”，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她只看见物体的形状，却没看见藏在形状背后的故事，像只看得到花的颜色，却闻不到花香，也不知道花什么时候会开，什么时候会谢。

“你经常来这儿？”

林夏又喝了口汽水，橘子味的甜里带着点海盐的咸，很特别。

“嗯，每周六下午都来。”

周屿点点头，风把他额前的碎发吹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爷爷年纪大了，眼睛不好，看不清楚线绳的粗细，修渔网的零件得我来送。

送完零件，我就来海边待一会儿，有时候能等到‘远潮号’经过，有时候等不到，就看浪花。”

他说着，伸手指了指沙滩上的浪花，“你看，这浪花每次拍上来的形状都不一样。

刚才那朵像小扇子，现在这朵像兔子耳朵，还有那边那个，像不像爷爷补渔网用的梭子？”

林夏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海浪正一层层往沙滩上涌，白色的泡沫在沙地上画出蜿蜒的痕迹，有的尖，有的圆，有的带着细碎的波纹，真的像一把把小小的扇子，一只只兔子耳朵。

她从帆布包里拿出速写本，捏起炭笔，试着把刚才那朵“兔子耳朵”浪花画下来。

笔尖在纸上移动时，她忽然觉得手腕松快了很多，不像前几天那样僵硬——大概是因为周屿的话，让她觉得眼前的浪花不再是“要画的景物”，而是有形状、有脾气的小东西，是活的。

周屿没打扰她，只是坐在旁边喝汽水，偶尔伸手捡起被海浪冲上岸的小贝壳，放在手心把玩。

贝壳大多是白色的，上面带着淡淡的纹路，有的小得像指甲盖，有的比拇指还大。

他把贝壳按在礁石上，摆成一排，像在排队的小士兵。

林夏画完一页浪花，抬头时正好看见他对着手里的贝壳笑——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把额前的碎发染成了浅金色，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阴影，嘴角弯起来，露出一点点牙齿，很干净的样子。

她下意识地举起速写本，炭笔轻轻落下，把他低头看贝壳的样子画了下来——不用刻意想线条，不用纠结光影，只是凭着感觉，把那一刻的画面记在纸上。

“画好了？”

周屿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突然抬头看过来。

林夏赶紧把速写本合上，耳朵有点发烫，像被太阳晒久了，含糊地“嗯”了一声，把炭笔塞回笔袋里。

“要不要去前面的滩涂看看？”

周屿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沙粒，动作很轻，怕把礁石上的贝壳碰掉，“那边有很多小螃蟹，还有跳跳鱼，一蹦一蹦的，可有意思了。

我上次还看到一只特别大的寄居蟹，背着个螺旋形的壳，爬得可慢了。”

林夏犹豫了一下，看了眼天色——太阳还挂在西边的天空，像个橘红色的灯笼，离天黑还有段时间。

她点了点头，跟着周屿往滩涂走。

滩涂的泥有点软，踩上去会陷下去一点点，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有点黏脚。

周屿走在前面，脚步很轻，像是怕踩疼了滩涂里的小生物。

他时不时回头提醒她：“这边有块石头，小心点，别崴到脚。”

“别踩太深，泥会粘住鞋子，不好拔。”

“看脚下，那是跳跳鱼的洞，别踩到了。”

他们在滩涂边的草地上坐下，草是浅绿色的，上面沾着点泥点。

周屿从帆布包里摸出个透明的小瓶子，瓶盖是蓝色的，里面装着几只小螃蟹，是刚才在滩涂里抓的。

螃蟹的壳是深褐色的，腿细细的，在瓶子里爬来爬去，时不时用钳子碰一下瓶壁。

“给你玩。”

他把瓶子递过来，指尖沾了点泥，在瓶身上留下个小小的印子，“这是寄居蟹，你看它们背着的壳，都是从海边捡来的，像小房子一样。

有的壳是花的，有的是白的，它们会换房子，找到更大的壳就会搬进去。”

林夏接过瓶子，手指轻轻碰了碰瓶壁。

寄居蟹吓得缩了缩，把身子藏进壳里，过了一会儿又慢慢探出头，继续爬。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也跟着表哥去河边抓过寄居蟹，把它们放在玻璃罐里，撒点碎面包屑，看着它们背着壳爬来爬去，能玩一下午。

那时候的日子慢悠悠的，天很蓝，河水很清，外婆在院子里晒被子，表哥在河边喊她“快来抓螃蟹”，没有画稿，没有 deadlines，没有“没有活气”的评价，连风都是暖的。

“你是来画画的吗？”

周屿忽然问，他把刚才摆成一排的贝壳收起来，放进帆布包的侧袋里，“我看你带了速写本，刚才在轮渡上也一首在画，好像很认真的样子。”

“嗯，要参加个画展，得交一幅作品。”

林夏把瓶子还给周屿，指尖蹭到了瓶盖上的泥点，有点凉，“但我总画不好，老师说我画的东西没有生活感，像假的。”

“生活感是什么？”

周屿挠了挠头，有点困惑，眉头轻轻皱起来，像个遇到难题的小学生，“是像浪花一样，会变形状的感觉吗？

还是像寄居蟹一样，背着小房子走路的感觉？

或者……像橘子汽水一样，甜滋滋的，还有气泡？”

林夏愣了一下，忽然觉得周屿的话很有意思。

她以前总想着“生活感”是某种复杂的技巧——是光影的层次，是线条的疏密，是色彩的搭配，是老师说的“要抓住瞬间的情绪”。

可她从来没像周屿这样，把生活感和浪花的形状、寄居蟹的小房子、橘子汽水的甜联系在一起。

或许，生活感从来不是刻意画出来的，不是坐在画室里对着照片琢磨半天能得到的，而是藏在那些细碎的、不经意的瞬间里——是周屿低头看贝壳时的笑容，是寄居蟹背着壳慢慢爬的样子，是刚才在轮渡上，他慌慌张张递纸巾的模样，是橘子汽水在舌尖炸开的气泡，是海风拂过头发时的触感。

“可能吧。”

林夏笑了笑，从帆布包里拿出速写本，翻开新的一页，指尖捏着炭笔，轻轻在纸上点了点，“我想再画点东西，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

当然不介意！”

周屿赶紧摇头，把装着寄居蟹的瓶子放在她面前的草地上，瓶子刚好对着阳光，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小螃蟹，“你画这个吧，寄居蟹不动的时候特别乖，不像浪花，一会儿就变样子了。”

林夏拿起炭笔，笔尖落在纸上，慢慢勾勒出瓶子的形状——圆柱形的瓶身，蓝色的瓶盖，还有瓶身上那个小小的泥点。

然后是里面的寄居蟹，小小的壳，细细的腿，还有它们爬动时留下的痕迹。

周屿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偶尔伸手帮她把被风吹乱的纸页按住，手指轻轻搭在速写本的边缘，没有碰到她的手。

阳光慢慢西斜，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滩涂的泥地上，和浪花的痕迹叠在一起，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远处的“远潮号”还在慢慢移动，船身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剪影，烟囱里的白烟几乎看不见了。

等林夏画完时，天色己经有点暗了，海风吹在身上，带着点凉意。

她合上速写本，把炭笔放进笔袋，抬头就看见周屿正盯着远处的渔村，那里亮起了几盏灯，昏黄的光，像落在黑夜里的星星。

“该回去了，晚了渔村的路不好走，全是泥，容易摔。”

周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把装着寄居蟹的瓶子放进帆布包，“我送你到码头吧，最后一班回市区的轮渡是六点半，现在还有二十分钟。”

他们沿着海岸线往回走，海浪拍打着沙滩，发出“哗哗”的声音，像谁在轻轻唱歌。

周屿走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捡起被海浪冲上岸的小贝壳，放进帆布包的侧袋里，好像在收集什么宝贝。

走到一半时，周屿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从帆布包里摸了半天，摸出个巴掌大的小熊挂坠。

挂坠是浅棕色的，绒毛有点打结，看起来有点旧，左耳上还别着朵皱巴巴的小雏菊——花瓣是黄色的，有点卷边，像是被谁捏过。

“这个